寧浩:在變動的時代左閃右躲

寧浩變得更像某種植物,深深扎根,遠眺不言,一邊感知和融入環(huán)境,一邊防止自己被環(huán)境吞噬。

作者:本刊記者 肖瑤 發(fā)自北京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4-03-05

《紅毯先生》 (1).jpg

電影《紅毯先生》劇照,寧浩飾演導演林浩


寧浩到底是不是在笑?

寬大的實木桌上只放著熱水和寧浩的眼鏡,采訪時,他喝熱水,不戴眼鏡,一股暖呼呼的模糊橫亙在我們之間。

“所以能怎么辦呢?你在電影里也從沒試圖提出過解決方法?!蔽覇枴2粌H問新片《紅毯先生》,也指寧浩過往電影里拋出的很多命題。

“沒什么辦法,接受。我知道人生無可奈何,所以我也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?!睂幒贫阍谂獗澈笏菩Ψ切Γ坝袝r候我們拍拍荒誕(電影),自我解構(gòu)一下,大家扯完犢子就忘了。”

他的言語是平和松弛的,表情卻總叫你瞧不清。正如他的電影,從不讓觀眾一眼看穿他究竟想告訴你什么,也許他什么也不想說,用無言表達盡言。所謂荒誕,難得糊涂。

寧浩在春節(jié)檔《紅毯先生》里飾演的導演林浩也是這樣。好像總是似笑非笑,不置可否。面對投資方的瞎指揮、演員強烈的個人意志、雞飛狗跳的網(wǎng)絡輿論……他在導戲,同時也在看戲。不表態(tài),只做事。

采訪地點安排在“壞猴子”位于朝陽區(qū)東北部近郊的一個工作室,穿過冬日灰色的土地和天空,找進屋,屋內(nèi)沒有我想見的猴子,倒是擺了不少佛像,平靜地、曖昧不明地笑著。噢,有一只猴兒,剛進門時給我撞見,金剛式樣的悟空,垂首扣地,面目猙獰,既像在迎接你,又像在驅(qū)趕你。

46歲的寧浩看起來也比想象中更“佛”。除了整個人的狀態(tài),心態(tài)也佛。在疾速變化著的技術(shù)和市場面前,他不得不比以前參與更多與電影無關(guān)的工作?!捌鋵崨]有什么愉悅感,可你被迫還得卷,就很煩人,對吧?”

新世界的新東西,偶爾讓他措手不及。

2月3日,他與劉德華一起做客董宇輝直播間,剛開播不到10分鐘,30萬張電影票一搶而空。當董宇輝詢問是否要“再加一次”時,寧浩還在懵逼狀態(tài):“已經(jīng)開始了嗎?”

直播結(jié)束后,60萬張預售電影票如魔術(shù)般消失。

這是十年前,甚至是五年前的世界也遠遠不能夠想象的。

當然這幾年寧浩也沒閑著。2020年,他在獻禮片《我和我的家鄉(xiāng)》里貢獻了一個單元短片。其余時候,觀眾在大銀幕上看到寧浩的名字,大多是作為監(jiān)制。他和他的壞猴子,持續(xù)不斷地幫助青年導演完成他們的故事,其中包括2018年那部創(chuàng)造國產(chǎn)片口碑票房雙奇跡的《我不是藥神》,和2023年的爆款《孤注一擲》。

世界正在飛速發(fā)生改變,拍電影的方式,賣電影的方式,包括電影的意義,電影里的人。

就像新片《紅毯先生》里,劉德華飾演的大明星劉偉弛不懂“666”和“老鐵”,他會焦慮,但這份焦慮反過來逼促他在其他方面更用力地保存自己。

寧浩也會焦慮,但他總能將自己調(diào)整到一個平衡狀態(tài)。言談間,不知怎的就消解了那些深沉的議題,那些讓人抓耳撓腮的困境。

“我看電影可能也命不久矣?!闭劦蕉桃曨l時代對傳統(tǒng)藝術(shù)的沖擊,他“大放厥詞”,又一次消解了嚴肅,留下一片空白。


一場“戰(zhàn)爭”

平整的紅毯緩緩鋪開,畫面上橫過一抹亮眼的大紅。運紅毯的拉車開過,又把鋪好的紅毯緩緩碾皺,擰攪在一起。

這是《紅毯先生》開頭第一幕,圍繞紅毯展開的一個戲謔故事,導演寧浩時隔三年走回到觀眾眼前。

就像那張地毯,“擰巴”,是電影里的人物總在經(jīng)歷的一個關(guān)鍵詞。拍電影、找投資、參賽拿獎、危機公關(guān)……每一件小事,都可能因為一件更小的事而擰巴和糾結(jié),最后搞得雞飛狗跳,無可奈何。

在寧浩的電影里,主人公常常是這樣:最初只不過想完成一件小事,卻總是陰差陽錯卷入一系列嘈雜與喧鬧中;或是在命運的戲弄下,走向一條南轅北轍的路。主角多少帶點丑角的意味,偶然連綴成某種必然,荒誕性誕生于此。

《瘋狂的石頭》里,郭濤只想守護好玉石,以保住工廠。雖然最終的確守住了玉石,卻沒能保住廠子。他成了平民英雄,卻陷入另一種被愚弄的窘境和虛無。

《瘋狂的賽車》里,黃渤只想好好給師傅安葬,卻意外卷入一系列不專業(yè)的販毒、殺手與騙子的烏龍之中。

質(zhì)感更為殘酷的《無人區(qū)》里,徐崢只是想走出無人區(qū),卻一路遇阻,在粗獷的叢林法則面前,來自文明社會的精英價值,連同肉體一起被撕得粉碎。

而組成這些意外和雜碎的,往往都是人性和人心的本色:欲望、虛偽、自私、懦弱,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惻隱和柔軟,組成了復雜的荒誕性和黑色幽默感。

《紅毯先生》也一樣。劉德華飾演的影帝劉偉弛,寧浩飾演的導演,二人都共享一個簡單的目的:拍好一部電影。但他們發(fā)現(xiàn),即便有了資金,有名氣,有條件,卻總是不能到達目的地。

到底哪里出了問題?

是藝術(shù)之心不夠純粹嗎?劉偉弛想拍這部片,根本還是為了拿獎。

是環(huán)境太“溫暖”和畸形嗎?資方對內(nèi)容不感興趣,指手畫腳。網(wǎng)民和觀眾也概念至上,隨風起舞。就連給劉德華作配的那只小乳豬,也在這種雞飛狗跳的紛亂氛圍里,受驚墜樓,一命嗚呼。

電影本身,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。

在寧浩看來,這些都是溝通帶來的問題?!皽贤ā?,既是《紅毯先生》里林浩想拍的電影的詞眼,也是寧浩給《紅毯先生》的詞眼。

可是,10年前、20年前拍電影不會這樣嗎?

“因為那時候大家還相對價值觀統(tǒng)一,不會有特別的割裂?!睂τ谶@個問題,寧浩難得果斷地肯定。

互聯(lián)網(wǎng)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割裂,這是毫無疑問的。在寧浩看來,這都是“溝通”帶來的問題。

“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,溝通工具越來越多,溝通卻越來越難。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公眾化?!边@兩天,網(wǎng)上在吵開車加塞,寧浩自己的生活里,小區(qū)物業(yè)公司倒不倒垃圾,也在吵。寧浩也覺得,有時候一個人上網(wǎng)挺無助的。

他把這些溝通困境形容成一場現(xiàn)代化的暴力,“觀念、性別、時代、職業(yè)、年齡……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暴力來自各個維度,你看,現(xiàn)在就是全世界都打得跟熱窯似的,到處都在開戰(zhàn),我們所說的無效溝通和惡意溝通,到最后都會發(fā)展成戰(zhàn)爭,會發(fā)展成不可收拾的局面。”

不過,一如既往地,寧浩拋出了問題,卻沒有試圖去給出答案,也沒有對片中人物作出道德評判。

或者說,正如他的電影,他沒有選擇對“后面的事”作出任何猜測或概括?!捌鋵嵔Y(jié)論蠻悲哀的,但我們認清現(xiàn)實就好了。當我認清了現(xiàn)實,我反而釋然了一些?!?/p>

拍了20多年電影,年近“知命”,寧浩不知天命,也不想知,只知道自己的命運,在變動的時代里,如何最大可能地保存自己。


追不上時代

寧浩從小就有一只寬大的額頭,小時候,長輩們都夸他聰明—直到一次體檢診斷出腦積水,“腦室萎縮”,發(fā)現(xiàn)這原來是一種病。

家人帶寧浩去天壇醫(yī)院做了CT,醫(yī)生給出兩個建議:手術(shù)“放水”,但可能引起患者性情大變;或者與“水”共存,這么多年病情都沒有擴散,想必也不會出大問題。

寧浩選擇了后者:“那就讓它積著吧,別手術(shù)之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?!?/p>

“認識你自己”,這是后來寧浩在電影里孜孜不倦探索的母題之一。

寧浩曾數(shù)次解釋,自己故事里的人物,幾乎都毀于“狂妄”,無他。當人自以為征服了世界,戰(zhàn)勝了環(huán)境,距離翻車也就不遠了。

《瘋狂的外星人》里,黃渤自以為成功驅(qū)逐了外星人,其實只是人家外星人喝斷片兒自己走了。《瘋狂的石頭》里,守護玉石的主人公成了個人英雄,最終卻沒能挽救工廠。人的命運和掙扎,都沒能抵擋時代巨流。

《紅毯先生》里,劉偉弛也有狂妄的一面,但他最終并非毀于此,而是被環(huán)境絆了一跤又一跤。反而是在對狂妄的反思中,他重新找回了自己。

在寧浩的故事里,“人”其實是很小的,他自己也從小深諳于此。

十歲就拿起畫筆的寧浩自幼以畫繪夢,中專畢業(yè)后,他被分配到太原話劇團做美工,一邊報考大學,卻在體檢中被查出色弱。命運在頭上落下第一個荒誕的玩笑。

后來,寧浩揣著父親給的2000元北漂,跟一起租地下室的室友學攝影,少年時的夢想找到了一個新的豁口—影視。最后,寧浩在北師大藝術(shù)學院學的是畫電影海報。

1990年代末,海報還是手繪,“畫海報其實就是放大了畫”。畢業(yè)后,寧浩畫的第一張海報就是劉德華。沒幾年,寧浩就因為劉德華的投資,擲出一部打破中國電影史紀錄的《瘋狂的石頭》,多少有點宿命論的味道。

可在當年,剛畫完劉德華,大型打印機就誕生了,“以后大家都用大型打印機來彩噴,我就沒有職業(yè)了”。

寧浩又考去北京電影學院,學“圖片攝影”。學了兩年的暗房技術(shù)和后期,畢業(yè)的時候,數(shù)字照相誕生了,膠片被拋下了。

“現(xiàn)在好不容易當上導演了,大家又都拍抖音了。我覺得電影也命不久矣?!睂幒朴眯χ目谖钦f,“我覺得我做啥啥死,你不覺得這本身很荒誕嗎?我永遠都追不上這個時代的變化?!?/p>

寧浩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電影,是他在23歲那年寫的《香火》,那也是他迄今為止唯一把鏡頭對準自己故鄉(xiāng)山西小鎮(zhèn)的電影。

拍攝《香火》只花了15天,演員都是寧浩的中學同學,不收分文。后來,《香火》在東京銀座影展拿到最佳影片獎后,寧浩跟大家伙兒平分了獎金。

從那時起,一種典型的寧浩范式就已初見雛形:一個小人物,想完成一件簡單的小事,卻不知何故困難重重,最終不得不變成另一個自己,或者以某種自我異化的方法,千轉(zhuǎn)百折地達成目標。

《香火》之后不久,寧浩就遇到了劉德華。

2006年,寧浩入圍了劉德華發(fā)起的“亞洲新星導計劃”,300萬投資,票房破兩千萬。當時,劉德華對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是:“想拍什么就拍什么”。

十年后,寧浩創(chuàng)辦“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”,將這句話延續(xù)到了青年導演們身上。種子成樹,繼續(xù)蔭蔽,“(青年導演)最需要的就是錢”,他嘻嘻地說。

從《瘋狂的石頭》開始,寧浩經(jīng)歷了突飛猛進的幾年。三年后票房過億的《瘋狂的賽車》,八年后破十億的《心花路放》,再到2019年斬獲高達22億票房的《瘋狂的外星人》,擅長將商業(yè)類型喜劇與現(xiàn)實表達巧妙融合的寧浩,漸漸成為具有某種豐碑意義的中國導演。

不過,這十多年來,寧浩始終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故事把劉德華放進去,即便他很想。直到前兩年他忽然想道:“劉德華都演了上百部片,他還有什么沒演過?”這個問題牽引出一個靈感:劉德華自己。

《紅毯先生》里的劉偉馳,最后是融合了劉德華、梁朝偉、周星馳三人于一體的明星集群,經(jīng)歷著一些與現(xiàn)實中的人相似的微妙處境,甚至是新聞里曾經(jīng)出現(xiàn)過的類似情節(jié)。

但寧浩卻說,在劇本創(chuàng)作的時候,他完全不知道那些“現(xiàn)實”?!爱斈氵M入戲劇的真實,有時候難免就會撞上現(xiàn)實的真實?!彼囆g(shù)是真實的鏡子,但它們不必彼此學舌。

和他的電影一樣,他選擇不去披露和區(qū)分那些虛虛實實,讓觀眾自己會意。真與假之間的界限,戲劇內(nèi)外的界限,用狂歡、雜耍的形式表現(xiàn)出來,這就是荒誕性。

可荒誕之后是什么?

寧浩依然堅持說,之后什么也沒有了,看見現(xiàn)實,就“滿足”了。但實際上,他當然不會止步于此。如果一部電影沒有他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東西,他是不會去拍的。

總該還是有一些柔軟的、堅定的東西,幫助寧浩走到現(xiàn)在。幫助他的主人公,總能在一切被消解后,留下一些真正具有實感和“實相”的東西。


《無人區(qū)》 的工作照.jpg

電影《無人區(qū)》片場,寧浩和徐崢


“人定不勝天”

如今,電影世界變化得更猛烈,“比如說電影院”。

《瘋狂的石頭》上映的2006年,全國只有3000塊銀幕,現(xiàn)在接近9萬塊,擴大了30倍?!八鼤贡齐娪暗淖兓?,導致我們選擇電影的方式也發(fā)生變化”,逆水行舟,百舸爭流。

寧浩不是那種“哪怕只有一個觀眾看電影我也要拍”的導演,“如果有一天時代不再需要藝術(shù),那就不需要吧”。

他相信“人定不勝天”,“命運一定是大于你的”。

寧浩曾在很多場合談到猴子的故事,“斗戰(zhàn)勝佛”,大鬧天宮,那是神話故事里的猴子,給人逆天改命的錯覺。

但真實的人生,是寧浩童年記憶里那只困在籠子里的猴子。

寧浩小時候,家樓下有一個動物園,相當于今天的“萬達廣場”。對寧浩而言,動物園就是他童年生活的一個小江湖。孩子們逃票翻墻進去,好幾撥不同“勢力”的小孩兒在籠子外面混。

但寧浩對籠子里那些體型龐大的“萬獸之王”都不感興趣。大象、獅子和老虎都死氣沉沉,灰頭土臉,“不愛搭理人,沒什么性格和活力”。

唯有猴子是例外。

猴子有情緒,有個性,天性愛自由,即便被關(guān)在籠子里,看上去也永遠桀驁不馴。不過,只是看上去。

寧浩每次看見猴子的時候,它都在那兒拼命晃樹?!拔艺f這傻猴兒又在晃樹給別人看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沒人看的時候它也在那兒晃,我說那它干啥呢,但是我反過來一想,它不晃樹它能干啥呢,它不也沒事兒干嗎,所以它就只能關(guān)在籠子里晃樹?!?/p>

拍攝于2009年、上映于2013年的電影《無人區(qū)》開頭,飾演律師的徐崢就用旁白說了一段關(guān)于猴子的故事:“猴子想吃樹上的桃子,卻要避免被老虎攻擊,所以兩只猴子決定合作,一只上樹摘桃,一只地下放哨,樹上的保證要給樹下的一半的桃子,樹下的保證不擅離職守為樹上的放好風。于是,兩只猴子變成了猴群,最后猴群變成了人群?!?/p>

猴子與人的相似之處何其多,但只有人會使用工具。人不僅會利用工具,還會利用權(quán)力和環(huán)境。也只有人,會從經(jīng)驗中總結(jié)出情與理、表象與本質(zhì)之間千絲萬縷的纏繞關(guān)系。

看寧浩的電影,尤其難以忽視人與環(huán)境之間的關(guān)系。

《無人區(qū)》里,個人闖入一個異質(zhì)環(huán)境。徐崢飾演的律師像一顆誤落的棋子,被放置到無限接近叢林世界的西北大漠里,城市精英的價值觀受到了那個蠻荒文明的沖擊與挑戰(zhàn),甚至是挑破,原始的、生猛的鮮血流出來,陽光如硝煙。

《瘋狂的外星人》則是異質(zhì)物闖進一個環(huán)境。一個外星猴子偶然闖入重慶一家馬戲動物園,被兩個主角企圖操控來賺錢。來自更高階文明的東西反而受到低級文明的愚弄,漸漸地,猴子自己也“瘋”了,在愚人的世界里“大鬧天宮”。

導演沒有試圖傳達任何真善美的價值觀,觀眾卻總能自主地流連忘返。

通過電影探索人的困境,探索外在環(huán)境與個體內(nèi)在之間的失衡,這是寧浩永遠也不會感到厭煩的事。他的主人公們試圖操控世界、改變命運的雙手,有時看上去也像猴子雜耍。

“悟空死之后不是也投降了嗎?招安了變成了斗戰(zhàn)勝佛。”說回猴子,寧浩哈哈大笑,“籠子里關(guān)著個猴子,但你這輩子也只能關(guān)在籠子里,對吧?這是一個很無奈的情況。”

就像《紅毯先生》片末那個鏡頭,劉德華踩著平衡車在屋子里轉(zhuǎn),“你愿意和不愿意,生活都得繼續(xù),你只能以這樣的方式,進行孤獨的對抗”。

電影最后,主人公幾乎失去了一切,新片、獎杯、情緣、家庭……他一個人,踩著滑板,在空曠的寫字樓里轉(zhuǎn)悠。他已經(jīng)明白了一些曾經(jīng)困擾自己的東西,他開始低頭,開始注意腳下。

“但這之后他(劉偉弛)還是可能會遇到新的問題,新的麻煩?!焙翢o意外地,寧浩把那種溫情和救贖感往回拉了一點兒,回落到不可測的現(xiàn)實地表。

不過,熟悉他的觀眾都知道,他一定會為自己的主人公留出足夠的惻隱與寬慰,在荒誕性之外,留一點實感的閑筆。

那就像《香火》里走投無路的小和尚被抓進公安局,在里面遇到的三個愿意資助他的風流女子;像《無人區(qū)》里,精致利己卻愿意舍身救舞女的律師潘肖;也像后來扶助文牧野一戰(zhàn)成名的《我不是藥神》里,先憑利行事、后憑情義行事的藥商程勇。

寧浩總是忍不住要去拉自己的主人公一把,總是忍不住要羼雜一絲救贖和希望。放不下慈悲,放不下柔情,因而,他的幽默其實“黑”得不那么濃郁,荒誕得也不那么徹底。


荒誕之后是什么

2019年過后,寧浩有些年頭沒拍長片。他曾在采訪里說:“不是因為沒有時間,也不是因為疲憊,而是沒有覺得什么東西拍出來有意義,拍啥?世界上又不多一個商業(yè)片,又不缺一個商業(yè)片?!?/p>

“瘋狂”的時代已經(jīng)過去了,世界走向秩序化,混亂更多是個體的、內(nèi)在的,而非社會變革時期的那種外顯的荒誕性。因此,寧浩老說,“荒誕不再是我的主題”。

2022年,寧浩在《十三邀》里與許知遠對談,這位拍出一系列“瘋狂”之作的導演,卻在節(jié)目里展現(xiàn)出超出不少觀眾意料的平靜與釋然。他否認自己是在“對抗”什么,轉(zhuǎn)而選擇了“懷疑”這個詞,保持懷疑是為了保持獨立,保持自我。

他說:“荒誕還是不是唯一真的最有價值的東西,能夠觸及世界命脈的部分,我覺得不一定。”

現(xiàn)在的寧浩,話更少,更平和。但他不認為這是自己身上主要的變化,過去十年來,最大的變化,還是“胖了”。

他至今沒有微博,不怎么發(fā)朋友圈,要“說什么”之前,先搞清楚“不說什么”。

就像對青年導演的扶持上,作為監(jiān)制,他很少用自己的意志對電影內(nèi)容提出建議,更常見的建議是阻攔,“這個方向好像不太對,我希望你去摸索那個方向”,他可能是指路人,而不是司機。

那只桀驁不馴的“壞猴子”其實從沒離開過他。寧浩說,“壞猴子”影業(yè)選中的青年導演,都有幾分像“猴子”。若要概括他們的共性,寧浩提到兩點:“他們都有自己想表達的東西”,以及,“大家還有點現(xiàn)實主義的關(guān)照”。

即便荒誕的角色在發(fā)生變化,但從大多數(shù)人熟悉的生活本質(zhì)出發(fā),從“人”的本體性出發(fā),依然是寧浩內(nèi)在的堅守。

“我只能選擇我能做什么,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里盡量忠于自己,做自己喜歡的項目?!睂幒普f,這叫作“在變化的時代里左躲右閃,左躲右閃地保持自己的那個方向”。

“猴子”變得更內(nèi)化了,現(xiàn)在的寧浩,同時也是提供后盾的熊和狼,是眼光毒辣精準的隼,但總體而言,他變得更像某種植物,深深扎根,遠眺不言,一邊感知和融入環(huán)境,一邊防止自己被環(huán)境吞噬。

他毫不避諱用《紅毯先生》里的林浩來表達自己,“導演也是有他自己的執(zhí)念的”。寧浩說:“他老在想著我去參加電影節(jié),然后拿獎了,是不是?他老跟奉俊昊比。老覺得自己是個大師,沒事還學法語,挺二的。”說著說著,自己笑得停不下來。

電影里有一幕,導演林浩在投資人俱樂部時不屑參與喧囂,而是獨自站在一旁,默默背法語單詞。戛納電影節(jié)就是在法國。

寧浩真背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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