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普通人”董棟

樂觀不是天生的,是過程給的,每走對一點兒,他就多一點底氣,而結(jié)果只是過程的結(jié)果而已。

作者:趙昕萌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1-09-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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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輕的老運動員

在董棟幾乎每天都要去的北體訓練基地,“東京奧運,誓奪金牌”八個大字是最顯眼的。但這次他沒有拿到金牌。

從東京回國,董棟住進北體的隔離點。他給自己拍視頻發(fā)到微博上,“我對自己的表現(xiàn)打200分”。打開房間里的電視,中央一套的電視劇《大決戰(zhàn)》馬上要開始了。他最近追這個劇有點入迷。

董棟是中國蹦床運動員,今年32歲。東京是他的第4屆奧運會。

追劇是他為數(shù)不多的娛樂,不管是隔離前還是隔離中。

9月份,他還要參加全運會。

周一到周六,這個房間仍是他的訓練基地。房間里床、柜子、桌椅一擺,沒剩多少活動空間,但桌椅和床中間那條過道,鋪上瑜伽墊就可以做俯臥撐,再配合啞鈴、彈力帶,就能做全身的力量訓練。他甚至搬了一個蹦床到房間去。

5年前,董棟比完里約奧運會。那時就有人問他:你還練不練?那年董棟27歲,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還可以,也覺得憑這一點就能練下去。

2016年里約奧運會結(jié)束,2017年參加了全運會、世錦賽。2018年參加亞運會,年底又是世錦賽。2019年世錦賽結(jié)束,2020年要來了。

董棟的年紀也從27歲來到了31歲。

31歲已經(jīng)超過蹦床運動員的平均年齡很多。在隊里,他被叫作“年輕的老運動員”。

“我確實感覺自己老了?!倍瓧潩u漸發(fā)現(xiàn),他需要的恢復時間超過了訓練時間。尤其是2019年開始,訓練變得很吃力了。10個動作一套,過去一天能跳20套,現(xiàn)在跳了三五套以后,跳不動了。

2020年初,沒有人知道奧運會要延期。那時他想,東京就是臨門一腳的事了。然后蔡光亮教練把他叫到辦公室。

“不行咱就不練了?!?/p>

蔡教練天天看著董棟訓練。他無法忽視那種吃力。

董棟已經(jīng)在9年前拿過奧運會金牌。2012年倫敦奧運會,他23歲,跳得比誰都高。他有良好的網(wǎng)感,身體與蹦床配合融洽。

蹦床高度分由運動員每次起跳、落下的間隔時長決定。間隔越長,說明運動員在空中的時間越久,高度分越高。董棟已經(jīng)在空中飛了19年了。

現(xiàn)在他32歲,身體已經(jīng)不再那么輕盈,高度成了弱項。但他在其他3個得分項上的表現(xiàn)依然優(yōu)秀。高度分、位移分是機器測算的,難度分也是確定的,技術分是唯一由裁判主觀打分的項目。

他的技術精準,這次奧運會他的技術分也是全場最高。技術分高,說明動作標準,姿態(tài)好看。董棟想把每個動作都做得標準且美。做標準是基礎,比如做團身動作,身體必須團得緊緊的。上身和腿形成的夾角度數(shù)都有規(guī)定。

但美是沒有標準的,美不美,人的內(nèi)心會有感覺。他想把動作做到讓觀眾覺得賞心悅目。平時,隊員們會練習芭蕾舞把桿。腳尖、膝蓋,以及整個身體的形態(tài)氣質(zhì)都要練。練和沒練,氣質(zhì)會不一樣。

董棟的位移也是最小的。9平米的一張蹦床,他能穩(wěn)穩(wěn)落在中心區(qū)域,直上直下,讓人幾乎忘了蹦床其實偶然性很大,甚至有很高的風險。

起跳之后,身體在騰空時形成一條了什么樣的拋物線,運動員有時候自己也控制不了,稍不注意就會摔出去。如果摔到蹦床邊緣,教練還能甩出保護墊接一下。如果摔到地上,沒有人能接得住。

每個人只有一次完成動作的機會,出現(xiàn)失誤或停頓,就是結(jié)束。就像乒乓球比賽的賽點一樣,蹦床比賽開場就是賽點。

董棟的穩(wěn)是經(jīng)驗賦予的。如果一個動作結(jié)束,位移大了,落下時腳已經(jīng)踩在蹦床的邊緣,再不調(diào)整,就會摔出去,必須在第二個、第三個動作的時候,微微調(diào)整身體的角度,用力的方式和開腿的時機,平穩(wěn)回到中心位置。

每一個身體細節(jié)董棟都可以控制。董棟以前在空中會習慣性地閉上眼睛,讓身體來主導動作。那一瞬間,他不知道自己去哪了,睜開眼,又回來了。后來他要求自己全程都要睜眼,就是為了更精確地掌握自己在空中的位置,還可以早點瞄準網(wǎng)中心的十字。

不能失誤,那就不失誤。董棟幾乎可以做到這種程度,他就像一臺機器一樣穩(wěn)定。

吃飯睡覺也要控制好,因為都是訓練的一部分。肉、蛋、奶、菜、魚,每餐都要吃。哪怕中午這個菜他不喜歡。只要是對身體好,那就是對訓練好。

蹦床運動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。晚上熬夜會影響第二天白天的注意力,所以作息也必須規(guī)律。而且幸運的是,十幾年下來,他的身上沒有嚴重傷勢,只有長期高負荷運動產(chǎn)生的勞損。


訓練太累了

在成為元老運動員之前,小運動員董棟的生活是這樣的。

5歲被選去練體操。上小學的時候,每天早上6點起床,跟著爸爸的自行車跑步到市體校。媽媽送的時候,坐在媽媽的小摩托后面,抱著媽媽再睡一會兒。

10圈400米、訓練、吃早飯、上學、放學后繼續(xù)訓練,吃完晚飯9點多,寫作業(yè)到11、12點,第二天早上6點起床。董棟每天都覺得好困。大部分孩子堅持不下去,父母也堅持不下去。但教練一再和董棟爸爸說,你的孩子有天賦。

13歲,董棟被選去練蹦床,要離開家去太原。董棟很戀家,但行李往火車上一堆,必須離開。

來了一看,條件有限。那時一架進口蹦床需要十幾二十萬,隊里也沒幾架蹦床,老隊員要比賽,蹦床得緊著他們。小隊員大部分時間就是練體能。只有最后快下課的時候能上去蹦10分鐘。

舉腿,20個一組,舉10組。腹肌沒勁了,手臂也抓不住了,董棟的眼淚就流出來了。教練在旁邊看著,掉下來就得重新做,做完了才能吃飯。完成舉腿,還要跑步,最少十圈,最后400米要沖刺。沒跑進規(guī)定時間,接著跑。

日復一日。董棟心里有一種很強烈的無力感,不想再練了。

訓練太累了、比賽輸了、頂撞教練了……遇到不順心的事,董棟還會給家里打電話。痛苦、挫敗,以及頂撞教練后的內(nèi)疚感都可以對爸爸講。

IC卡電話亭里,一站就是兩小時。

爸爸從來不說“練不下去就回家”。但他理解董棟。他總是安慰他、鼓勵他,接納他。

爸爸告訴他,遇到困難了,自己扛不過去了,我們幫你一起解決。失誤、犯錯、不完美都可以,正常人都是這樣的,何況你還這么小。

董棟很感激父親,沒有在成長過程中崩掉,是因為有父親做自己的保護網(wǎng)。

董棟小時候還有點愛哭。他不覺得需要憋住眼淚,就像他不覺得有什么話不能跟家里講一樣。

他把訓練比喻成種樹。首先得長久地往黑咕隆咚的地下扎根,但那個階段,上面還看不見一點枝葉的影子。?

13歲的董棟想象不出它未來的繁盛。所以想放棄的時候不是靠自己堅持下來的,是靠父親。

董棟今年32歲了,每次和爸爸通話還是能聊很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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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領獎臺上,董棟自己把銀牌掛到脖子上,很久以后才取下來


冠軍不是定義的結(jié)束

東京奧運會的參賽資格是通過比賽選拔出來的。今年的選拔積分賽比了五輪,董棟排名第二,獲得參賽資格。

資格有了,要求依舊是拿金牌。不管你老還是年輕,必須去夠。訓練的時候,董棟必須不斷地去找平衡,既保證提高水平,又不至于練完好久都恢復不過來。

2021年7月31日,是決賽的日子。董棟預賽排名第5,倒數(shù)第5個出場,拿到當時的全場最高分61.235。后半場,每出一次分,鏡頭就切給董棟一次。他有時激動,有時沉默。

接下來出場的3個選手都沒能超過他,把他推到了角逐金牌的時刻。

最后出場的白俄羅斯選手伊萬20歲。他身體輕盈,飛得很高,還得到了全場最高的難度分,18.2;但落點有明顯的偏移,有一下幾乎踩在蹦床的邊緣。

有一瞬間,董棟以為金牌是自己的了。結(jié)果,伊萬得到61.715分,超過了董棟。董棟有點意外。過了一會兒,鏡頭切到他的時候,他在鼓掌。

站在領獎臺上,董棟自己把銀牌掛到脖子上,很久以后才取下來。

董棟平靜地說:“其實我是輸在年齡上了。他正處在一個生長發(fā)育期。而我的身體機能已經(jīng)開始走下坡路了,能維持住現(xiàn)在這個水平就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了?!?/p>

最想拿金牌的時候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。那時候,北體訓練基地貼的八個大字是“北京奧運,誓奪金牌”。

那是19歲的董棟第一次參加奧運會。就在前一年,他拿到了世錦賽團體冠軍、個人亞軍,世界杯的冠軍。他的照片被掛上國家體操中心的冠軍墻。他是蹦床隊的新星。

到北京奧運會決賽的時候,董棟站到蹦床上。他看了一眼左邊為他做保護的教練,看了一眼右邊裁判席上的裁判。最后環(huán)顧了看臺上兩萬多名觀眾,近處是幾百臺攝影機、相機……

最后他拿到一枚銅牌,隊友陸春龍拿了金牌。

他覺得那是一次失敗,但失敗也可以是一個機會。他想找到一個新的訓練模式,不想再像以前一樣依賴教練了。

就像剛成年的子女對父母發(fā)出的獨立宣言。董棟向教練表達了想自主進行訓練的意思。教練們沒教過自我意識這么強的運動員,但他們能看出來董棟不是想偷懶,也不是目中無人,就理解了他。他也真的越練越好了。

2012年倫敦奧運會,董棟終于拿到了金牌。

那幾年,全運會、世錦賽、世運會、亞運會、世界杯……國際國內(nèi)最高水平的蹦床賽事,他全都拿過獎。大賽拿冠軍獎勵豐厚,尤其像奧運會,拿了冠軍就是名利雙收。但每參加一次大賽,他覺得自己的心態(tài)都豁達了一些。更重要的是,他還想清楚了一件事,要是比賽開始前就老想這些,比賽過程就容易出問題。

到今天,董棟終于可以很坦然地說,做運動員,成功了有成功的喜悅,失敗了有失敗的痛苦,會為比賽感到焦慮、糾結(jié)、睡不著覺,但過后來看,還算別有一番風味。

但即使現(xiàn)在,董棟還是不能做到心無旁騖。比賽之前腦子里還是千絲萬緒,睡不著覺。

“你是人啊,當然會想成敗得失了。”

糾結(jié)。一個聲音鼓勵他去拼,一個聲音在懷疑他。反正要不就是東風壓倒西風,要不就是西風壓倒東風?!暗檬奶氐臅r候,就容易西風壓倒東風。”

涂瀟是董棟的隊友,兩個人是10多年的隊員加室友。涂瀟很佩服董棟,拿了所有能拿到的獎,還要練、還要比。

其實,董棟自己也覺得,在蹦床這個項目上,自己已經(jīng)被吃干抹凈了,所有的努力、天賦都已經(jīng)展現(xiàn)出來了。

但這跟已經(jīng)摸到自己的天花板又不太一樣。作為運動員,董棟還有想夠到的東西。

繼續(xù)練下去,最后被小運動員頂?shù)魰粫]面子?有人開玩笑地問他。董棟不太在乎。

他只是覺得,拿過冠軍不等于你這人到頭了,或者說,不等于你這個人的定義就完成了。


通過蹦床認識了自己

董棟很少有想干什么的自由。

運動員生活不是自己選的。他不喜歡吃苦,甚至不能說天生就喜歡蹦床。他只是接受了生活的安排,一直練了下來。

訓練枯燥、痛苦。但他又覺得,這是一個互動的過程。他搞明白了蹦床,通過蹦床也認識了自己。

他戰(zhàn)勝不了訓練的痛苦,但也從沒投降過,在和它對抗的過程中,他的身體、心性也改變了。他進入省隊、國家隊,說抽象點,是找到了自己在社會上的定位。

說起未來、打算、計劃之類的話題,他總是很慎重。

接受央視采訪的時候,董棟說,這有可能這是我最后一屆奧運會。因為未來是不確定的,一定要說的話,不能說得太死。

比起未來,董棟說得更多的是過程。他覺得心里裝著過程比裝著結(jié)果重要。

小時候,親戚朋友們問他:“你的目標是什么?”董棟說:“奧運冠軍?!钡侵皇切∨笥训暮暝?。

2004年,董棟15歲,已經(jīng)是練了10年的運動員。他第一次拿了全國冠軍。那是一個團體賽冠軍。拿到第一個團體賽冠軍的時候,董棟想的是怎么蟬聯(lián)下一屆冠軍。

16歲,董棟進入國家隊,一個新來的小運動員,水平在國家隊墊底。沒有歡迎儀式,也沒人找他聊什么宏愿。那個時候,他開始想象踏入世界比賽的賽場的感覺。

18歲,他在世界比賽的賽場拿到第一個世界冠軍,接著他開始為世錦賽做準備。當他終于拿到世錦賽冠軍,他心里想的是下一屆世錦賽。

那一年他也獲得了北京奧運會參賽資格。

董棟是樂觀的。很久以前,他和隊友爭論一個問題。好心態(tài)和結(jié)果,哪個先哪個后?

董棟覺得,是好心態(tài)在前面。但樂觀不是天生的,是過程給的,每走對一點兒,他就多一點底氣,而結(jié)果只是過程的結(jié)果而已。

“我只要把今天的路走扎實,我相信未來它就在等著我。”

所以關于未來的那些問題,在董棟看來不太重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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