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片化時代,回歸真實生活

“一切皆碎片的日子,人很快就過完一生。”看理想節(jié)目《角落的夜晚》里分享的感受,讓人心有戚戚。

作者:董可馨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1-12-22

什么是真實生活?

問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容易。過去一段時間的思索,得到的答案多是碎片,不能盡意。

“內(nèi)卷、系統(tǒng)、躺平”,作為一個媒體行業(yè)從業(yè)者,一整年來,我都得和這些詞打交道。以它們?yōu)榍锌?,感受、觀察、寫作、分析,仿佛多少觸摸到了某種越發(fā)難抑的社會情緒,也能感到,有一股不可撼動的力量,支撐在大眾情緒的深層。

我們身處的社會,系統(tǒng)和算法似乎越來越強大,而個體越來越渺小,在這種個體境況下,獨立和勇敢變成了稀缺的品質(zhì)。

在看了那么多支離破碎、疲于奔命的故事后,有一刻,我突然意識到,使生命失真的,是不能完整地擁有自己,陷入一種對自身也失控的狀態(tài)。

而人之為人的真實,卻是有基本的自我負責的意識和能力,而不是隨便什么外在的意志的通過裝置,也不至于受到無可名狀的力量的擺布和撕扯而無招架之力。

盡管艱難,幸運的是,我在采訪的一些人身上,看到了篤定的生命力。而隱約中,意識里對這種生命力的渴望,也把我引向更多的人。

今年11月,在看到那篇《一個農(nóng)民工讀海德格爾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》后,我?guī)缀跏瞧炔患按厝ヒ娏岁愔?,那位熱衷于讀哲學的農(nóng)民工。在去的路上,我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他身上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,但現(xiàn)在,一些想法正在變得清晰。


見到陳直

見到他之前,我的心里有一些基本判斷。

陳直現(xiàn)象的出現(xiàn),可能來自每個人自我投射的集體結(jié)果,讀到文章并愿意傳播的人,從如今社會智識生活的普遍匱乏中,看到了某種令他們驚奇的、認同的、渴望的東西。

陳直努力地為自己的存在尋求理解這件事,展現(xiàn)了一種單調(diào)無聊、馬不停蹄、疲憊不堪的打工人生活之外,不依靠消費主義來喂養(yǎng)貧瘠靈魂的可能性。

所以明明在替自己找出路的他,卻仿佛是在替很多人找出路。

我也看到好多分析,有的以農(nóng)民工身份帶出的階層視野,剖析社會資源分配不均所造成的,接觸智識生活途徑的不平等;有的認為不能系統(tǒng)解決問題的讀哲學學的個體自救不過是另一種精神鴉片;還有某篇文章說,為什么就不能承認,一個農(nóng)民工讀海德格爾就是不正常的?

陳直會符合這些評論的想象和推測嗎?在見到他之后,我感到,其中有些評論,其實是在一廂情愿地表達自己。

見到他時,陳直正在廈門,在那里待了不過四個多月,已經(jīng)無工作在家近一個月。不算初來乍到,但他對周圍的一切仍很陌生,想找個適合談話的去處,他表現(xiàn)得比我們還茫然,問他哪里,都笑說不知,因為平時不會出門散步,也不會留心環(huán)境。

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,自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化熱以來海德格爾還沒這么紅過。他似乎是帶著不可置信的口吻反問:“是嗎?”

我恍然,對于他,哲學從來都是在場的,不曾真的離席過,并在生命中具有中心性。我甚至覺得,不是他選擇了哲學,而是他被那些永遠無法解答的問題牢牢抓住了。

在我們的交談中,除了哲學外,他很難談得出其他生活的細節(jié),對于那些,他也完全不在意。而我希望把陳直放在社會學視野中,將他與周圍環(huán)境聯(lián)系起來的嘗試,從他那里也沒有獲得太多反饋。


他們自己活出了體面

外界環(huán)境不是陳直進行思考的養(yǎng)料和支持,他并不關(guān)注生活的具體,他的自我獨自向縱深處走,和外部世界沒有太多的連接。

不僅如此,外部世界多是他的哲思生活的反對面和障礙物,他的家人把哲學看作不務正業(yè),他的工作,他是那么不喜歡,僅僅作為糊口的需要。

這種哲學自我中心甚至走向了某種極端,當我問他一個問題,他習慣先在腦海中搜尋海德格爾、尼采是怎么說的,然后引用,我追問:“你自己的想法呢?”“我的想法比較膚淺?!彼辉刚?。

我多少有些失落,但心里有種感覺,如果說陳直是一個帶著問題的現(xiàn)象,那么與其說它是當下的,倒更像是永恒的,就像他關(guān)注的海德格爾意義上人的境況,人是被拋到這世上的,這種處境,是形而上的。

盡管如此,哲學沒有使他的生活全亂套。尤其在見到他的妻子后,我更確認了這一點。他的妻子,一個開朗、外向、健談很多的女孩,連接了陳直與外部世界。

一見面,他的妻子就帶著我們走,說哪里有一座公園,哪里又有奶茶店。沒事的時候,她喜歡和朋友出門逛街,她很關(guān)心陳直,文章發(fā)出來后,很多人留言批評,說陳直不顧家,她問陳直:“要不要我上去幫你說說話?”

在妻子眼中,陳直并不是個完全沉浸在宏大問題里不顧家庭的人,讓他拖地,他就拖了,她不想洗衣服時,陳直也會洗,回到老家,陳直照樣摘橘子,干農(nóng)活兒。

一起出差的同事說,陳直低估了妻子對他的重要性,我有同感,只見他一人,聊完總覺得仍有缺憾,直到見到他的妻子后,明顯感覺,這樣才完整。

他們兩人都不像大眾印象中的農(nóng)民工,衣著干凈、得體,舉止斯文、禮貌,他們有各自對意義感和幸福生活的理解與希望,他們的小家也是穩(wěn)定體面有盼頭的,是一個相對平衡的穩(wěn)態(tài),容納得下陳直對哲學的堅持,也容納得下妻子對美好生活的期盼。

他們在認真地過自己的日子,沒有隨隨便便地應付。離開廈門時,我心里有一種平靜的喜悅和暢快,于歸途上打下這樣一句話:哲學什么的先不重要,他們自己活出了體面。


不失現(xiàn)實感的智識最有力

打下文字的那一刻,我的心情全然變了。

不再有來時的強烈好奇,也失去了用力書寫他們的愿望,他們是靦腆的、實在的、善良又弱小的平凡家庭,害怕生活受打擾,擔心隱私被暴露。

有一刻我甚至怕自己的筆變成對準他們的探照燈,對他們過于詳細的描述和分析會造成打擾和傷害,而關(guān)心陳直的讀者,能從他的故事里獲得的,其實沒有那么多。

這種感覺不同于我之前的采訪。你知道,人與人的互動,之間有一個能量場,生命能量的流動可以被感知。陳直的生命能量,是平緩的,向內(nèi)的,與他相處,人也是和緩、平靜的。而有些人,他們的能量是厚重的,向外,有力量感,有穿透力。

今年夏,在杭州,我見到了趙鼎新教授,當時因為疫情管理,浙大不許外來人進,我們就約在校外的一家星巴克里,他風風火火地趕來,很精神,一張口,竟比我想象中“憤青”得多,或許更年輕的人早就犬儒得不當回事的東西,他還為之憤怒。

他怒稱很多以運用統(tǒng)計學為名的論文不過是“垃圾進,垃圾出”;他批評沒什么科學訓練的文科容易出文傻;他不滿很多學者孤坐書齋,不做實事,也不了解社會,沒有現(xiàn)實感。

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真性情,他向我解釋:“別看我講話好像很狂妄,其實是想透了,也無所謂了?!?/p>

那時他正打算放棄美國的教職和生活,回到國內(nèi)專心做點事?;蛟S目之所見,令他有些著急。

我們談文科的價值,他說前現(xiàn)代的競爭是組織技術(shù)競爭,拼的是集約型技術(shù),如今越來越依賴大量基礎性學科的軟實力競爭,對于中國這樣超級大國的發(fā)展,最需要的是范式性的原創(chuàng)能力。

他很強調(diào)社會的“心量”,包括反思的能力,對別人的理解能力,對不同聲音的容忍度,對是非的判斷能力,打破框架的能力。

他說自己花了吃奶的力氣讀書,歷史、哲學、法蘭克福學派、薩特、弗洛伊德,各式各樣不知讀了多少,拿了兩個博士,加上理科功底、從小的生活經(jīng)歷,八年工廠經(jīng)歷,底子才慢慢打下來,還仍覺得自己知識遠遠不夠,只能在有限的情況下理解這個世界。

走的時候,見他騎一輛海獅牌老自行車,我心里一驚,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古董了,目送他遠去的背影,心里默想:嘿,老先生真的很可愛!

這種富有現(xiàn)實感的智識啟發(fā),我在今年采訪北京大學的邱澤奇教授時,感受同樣深刻。

他最早梳理、辨析了內(nèi)卷的概念史,完全不認為它足以解釋當代中國社會,內(nèi)卷的情緒性濫用,是知識分子在這個問題上的懶惰給出了一個誤導。

他說,精細化是“內(nèi)卷化”的核心概念,不必然地帶來邊際收益遞減,比起內(nèi)卷,“無效勞動”“正反饋”“裹挾”等概念更合適分析如今的許多問題。比如,教育領(lǐng)域和騎手遇到的問題,就是“正反饋”。

假定騎手的路程時間縮短5分鐘,結(jié)果是四方受益的。第一,賣家受益,可以多賣幾單;第二,騎手受益,可以多送幾單,多拿提成;第三,平臺受益,單數(shù)越多,營收越多;第四,客戶受益,客戶在最短的時間內(nèi)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。

既然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各方都受益,那么發(fā)條自然會越擰越緊,最終大家就被卷在其中,越擠越緊,直到系統(tǒng)崩潰。除非改變規(guī)則,讓這個系統(tǒng)的“正反饋”消失,或者保持規(guī)則,沿用“正反饋”讓系統(tǒng)崩潰,只有這兩個結(jié)果,才能解除“正反饋”。

而教育行業(yè)又有其特殊性,邊際收益是分化了的,即雖然優(yōu)質(zhì)大學的名額有限,但是孩子的學習是有收益的,不是絕對收益,是相對收益。換句話說,教育里面的競爭對于考到北大是無效的,但是對于學生本身,不一定邊際收益遞減,需要分開來看。

這是“內(nèi)卷化”和“正反饋”之間非常重要的一個區(qū)別,也是和無效勞動的重要區(qū)別。

“正反饋”里有一個概念叫“裹挾”,人一旦成為系統(tǒng)中的一部分,出不來,就被裹挾了。裹挾的第一個階段是打雞血,但付出與所得不對稱的時候總會出現(xiàn),那時雞血就沒有效果了,人會倦怠,也會意識到有些東西是拿錢買不來的。

把所有這些故事匯集起來,那就是現(xiàn)在的中國進入了關(guān)鍵的轉(zhuǎn)折期,憑借過去的勞動方式、工作模式,不再能輕易賺到錢,也不足以讓我們有更多的收獲感和快樂。也就是人們的預期轉(zhuǎn)了,但是工作還沒轉(zhuǎn),學習也沒轉(zhuǎn)。


我們正在失掉行動力嗎?

以我之所見,他們那輩人身上似乎有種普遍特征。六十歲上下,生命力仍很旺盛,也有時不我待的急迫感,想要做成些什么事,生命力仍在向外釋放。

今年采訪鄭永年教授時,我也感覺到類似的狀態(tài),他很忙,會議接著會議,安排跟著安排,但精神不錯,時不時哈哈一笑。

他說年輕時大家都讀存在主義,相信人只能靠自己改變命運,他拼命讀書,沒有別的想法,讀書就能改變命運,“多好”。從政、經(jīng)商,都要經(jīng)歷現(xiàn)實世界的殘酷搏殺,做學問只需要自己一個人在知識王國里建造,“多容易”。

他問我“金句是什么意思,你們年輕人的好多話我都不懂”,看我們擺弄相機,他又夸贊年輕人會得真多。

他也觀察到了內(nèi)卷和躺平的流行,說如今人的確同他們大不一樣了,但他也不認為問題在于年輕人人不思進取。人類的動物性的衰弱,是存在于當今世界的普遍癥狀,背后是深刻的人類自我危機與生存危機。

同他們交談時,我有種感覺,他們不年輕了,他們也不沖浪,但他們身上都沒有陳舊感,思維也很活躍。

反倒是我自己,竟有些羞愧了。

在個人感受上,今年我有種時間停滯的錯覺,有好幾次,都想不起,今年到底是2020還是2021,甚至要借助手機上的日歷來確認。

記憶也正在發(fā)生一種危險的退化。記憶像海岸,日常諸事短暫地留下淺痕,片刻后,又被海浪刷平,如此日復一日,月復一月。

疫情常態(tài)化后,出差、出行大幅減少,追隨網(wǎng)絡變多。在網(wǎng)上瀏覽而來的新聞,并未與真實生活發(fā)生互動,也并未能在記憶的海灘上刻下深痕,有時突然想到奧運會的結(jié)束和一眾明星的消失,雖也是今年,卻恍如隔世。

“一切皆碎片的日子,人很快就過完一生?!笨蠢硐牍?jié)目《角落的夜晚》里分享的感受,讓人心有戚戚。

前段時間,我曾寫過一篇《我們正在失掉感受力嗎》的文章,認為現(xiàn)代生活對于普通人正在越來越不可理解,不可控制,它的運行機制像一個黑箱,能影響一個人人生的最重要的事,要被他完全不認識、夠不到、看不見的力量籠罩、支配,對此,他無能為力。

它導致一種危險的傾向,個人的感受和作為的重要性在下降,如果這種趨勢繼續(xù)下去,那么緊隨而至的,將是我們再失掉行動力,與之將一同消散的,還有鮮活的感受、深度的學習、濃烈的情感—也就是真實的生活。

這是2021年末的我,最關(guān)心的問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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