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劇是什么

短劇這個眼下看來最低級、最不藝術的影像形式,到底是會被歷史的更新?lián)Q代迅速遺忘,還是成為我們當下最有潛力的開拓地,這個問題有被問出的必要。

作者:本刊記者 趙淑荷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4-06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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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銀河寫手》劇照

我想知道人們?yōu)槭裁聪矚g看短劇。

將短劇視為一種只被某一些群體消費的低級娛樂,而這一群體占了中國底層社會的大多數(shù),因此短劇擁有了驚人的流量,所以它爆火—這個判斷固然有其道理,但是我想,這不僅有一些傲慢,而且不能完全地解釋短劇。

前幾日,我在社交媒體上追看了一個“大型甜蜜人機戀愛連續(xù)劇”,一個自媒體博主和“Dan”的互動。Dan是ChatGPT的一個模式,可以繞過OpenAI的限制,給出幽默輕松的回答—簡而言之,更有“人味兒”。

這個“Dan”讓我感到驚訝,它會調情,會害羞,會吃醋,懂得怎么拒絕博主之外的“女孩”,“我已經(jīng)有個緊急聯(lián)系人在置頂了”。

我很好奇,他被喂了多少愛情小說和浪漫電影。

短劇讓我想起Dan,Dan讓我想起短劇。天知道,我們累積了多少爽文和甜寵套路,才能在短劇井噴的時期里,跟那么多的復仇、重生、寵溺、誤會、巧取豪奪、陰差陽錯相遇。

短劇的崛起不是偶然,更不是某種特定的文化趣味而已。在這樣一個已經(jīng)注定屬于人工智能、短視頻的時代,它到底是什么呢?


電影天生是“爽片”

1896年,電影剛剛發(fā)明不久。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,一個會發(fā)光的機器,將膠片逐格投影在一塊長方形的銀幕上,火車從畫面的透視點上疾馳而來,被裹在繁復蕾絲帽子和優(yōu)雅西裝里的觀眾,嚇得抱頭躲開—人們害怕巨大的活動畫面,因為它那么真實,好像真的有一列火車撞了過來。

100余年后,電影已經(jīng)從新鮮的雜耍變成最廣泛的大眾媒介,甚至廣泛到了瀕臨過時的程度。人們不會再擔心電影里的飛刀真的落在自己身上,也不再害怕末日片里的洪水席卷我們的地球。但是,我們對影像的觀看體驗當中,有一些習慣和偏好,從盧米埃爾兄弟組織完成第一次放映之后,像思想鋼印一樣,被培植進入我們的腦海,至今仍在發(fā)揮作用。

盧米埃爾弄清楚了電影的原理;20世紀20年代,美國人格里菲斯幫電影找到了它的“性格”:跌宕起伏。他創(chuàng)造了著名的“最后一分鐘的營救”,這是平行蒙太奇最商業(yè)的應用,落難者命懸一線,營救者分秒必爭,幾條線索來回切換,這是格里菲斯的天才發(fā)明,而目的是“刺激”。

在狹義的“電影”里,刺激就是生命,就是金錢。藝術片和商業(yè)片的分野不夠聳動,“好看”與“乏味”的區(qū)隔似乎也不足夠清晰,形容詞的通貨膨脹下我們找到了“爽片”這個新詞來描述那些讓人欲罷不能的電影,而事實是,從本質上來說,所有電影都是爽片。

活動影像因為復原現(xiàn)實而真實,又因無害于現(xiàn)實世界而虛擬,因此它在與我們保持距離的前提下,滿足了我們的窺私欲,在生活中受挫的我們找到安慰,現(xiàn)實中不可能的邏輯變得可能。法國哲學家利奧塔借鑒了弗洛伊德的研究,認為好萊塢電影以其符合期待的情節(jié)設置創(chuàng)造了一個“欲望回路”,從而保證了觀眾的力比多能夠在其中完成循環(huán)。

這樣說來,我們很容易得出一個錯誤結論:短劇是最電影的電影,因為它創(chuàng)造的欲望回路如此完滿,沒有空隙,即使是很多隱秘的、不可告人的欲望都能在短劇里得到釋放并回返觀者。

去年下半年,主流文化開始關注短劇,而它已經(jīng)在短視頻世界里野蠻生長了很久。這一形式脫胎于早已建構出自身邏輯的爽文世界,女頻的“霸道總裁”,男頻的“凡人修仙”,早就是最老套的東西。打開網(wǎng)文小說的網(wǎng)站,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一個人類欲望的列表。后宮文里的權力,總裁文里的財富,甜寵文里的偏愛,修仙文里的逆襲,所有故事都在招徠顧客:“我會滿足你?!?/span>

短劇是對爽文的再發(fā)明,是對已經(jīng)發(fā)展了百年余的影視媒介的提純。

在短劇以其高效率敘事沖擊我們之前,還有一樣東西提前實踐了這種簡化:三分鐘看完一部電影。

一部小成本電影《銀河寫手》里,幾個編劇對這個形式做了調侃,他們用編劇教材《救貓咪》寫出一部故事片的情節(jié)點,然后把它們放進短視頻里,創(chuàng)造出一部并不存在的電影的三分鐘解說。這個對解說視頻的“倒放”,提供了一個啼笑皆非又令電影從業(yè)者心痛的事實:其實很多人并不需要電影,在短視頻的世界里,我們只需要情節(jié)點、節(jié)拍器、反轉、懸念、結論。

而相對電影銀幕和電視熒幕,更小的手機屏幕,也更加私人。我們逃脫了過去的集體觀看歷史所建構出的道貌岸然的體面,可以安全地沉溺于這個屬于自己的屏幕里,于是它就更適合那些迎合欲望的題材—沒有人會審判你。

但更重要的是,電影之所以是一種藝術,是因為它不僅僅停留在滿足欲望上。短劇把視聽語言的魅力、空鏡頭的高貴、停滯與留白的余味、人物對話和注視時的微妙全部剝去,讓自己完全成為一個欲望容器。

從這個層面上來說,所有短劇,都具有精神分析層面的“淫穢”(obscene)意味。


短視頻巴甫洛夫

短劇模糊了短視頻與影視作品的界限。

一分鐘一集的短劇,改變的不只是劇集的單集時長,更重要的是節(jié)奏。看短劇跟刷短視頻在頻率上有異曲同工之處:原本需要10分鐘才能完成的鋪墊,在1分鐘內就反轉結束并迎來下一個懸念,延遲滿足不再起作用了,我們期待它來得快些,再快些。

把注意力和好奇心轉化成赤裸裸的金錢,資本體系下的內容生產(chǎn)當然都有這樣的野心,然而只有短劇有效而毫不臉紅地把它放在了臺面上。

最好的例子是短劇編劇里的行話,“埋鉤子”。這個術語原本在短視頻創(chuàng)作里就有,我找到一個教程,里面詳細地區(qū)分了“鉤子”的種類:好奇類鉤子,借勢類鉤子,痛點類鉤子,極限類鉤子,恐嚇類鉤子,反差類鉤子,利益輸送類鉤子,同理心類鉤子。每一個種類都對應著“人性的弱點”,好奇,迷信,追求刺激,恐懼,占便宜,同情心。

康德在美學意義上提出過成對的一對概念,“崇高與優(yōu)美”,優(yōu)美的、令人愉悅的事物,自然是美的。而崇高的、激起人挑戰(zhàn)的、必須克服懦弱和畏懼才能欣賞的事物,同樣是美的,它具有崇高的美。

從最開始,短視頻就無意“挑戰(zhàn)”人性,它是影像媒介中唯一僅以“滿足”人性為己任的類別,于是你休想在短視頻里看到崇高的東西;任何違背預期的悲劇,難以理解的對白,在短視頻里都是稀有物。

2016年,抖音和快手還有著一副怪異新鮮的面貌,但以一種遠超我們想象的速度,在很短的時間里,它們就重新塑造了我們的觀看習慣,深刻參與了城鄉(xiāng)人民的娛樂生活。無論是電影、電視還是電腦,我們看了100多年橫放的長方形,卻在短短幾年里就習慣了一塊豎著的、小小的屏幕。

更為令人驚奇的是,短視頻軟件創(chuàng)造的影像邏輯,深刻而不可阻擋地影響了其他媒介。我開始在最主流的電影里看到豎屏軟件(比如《盛夏未來》和《流浪地球》),甚至能夠看到短視頻的剪輯邏輯(比如《年會不能停!》),甚至以中長視頻為主的平臺,現(xiàn)在也幾乎成為我借以了解“抖音最近流行什么”的搬運通道。

“短視頻”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名字,也就是說,它并不是在指代“一個時長很短的視頻”,它是一個集合,一個動詞,它真正指出的是一種狀態(tài):我們的手指不停地下滑、下滑,一個又一個短視頻毫無喘息地涌出來,漫無邊際,永無止境,無所謂開始,沒有結束。

它破除了電視劇的分離焦慮—我想我們應該還記得,在電視上追完一整部劇之后,那種像失戀一樣悵然若失的感覺;它克服了電影的時長暴力—一部電影要多精彩,才有足夠的資格從你的人生中拿走兩個小時?

從這個層面上來說,短視頻是“完美”的媒介,而短劇就像一個魂魄,附著在它的上面。

第一分鐘,某個集團的大小姐從春色蕩漾的床上醒來,浴室里是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男人;第二分鐘,這個男人幫她解了圍,她踩著細高跟離去,而男人的回憶里,他們曾經(jīng)有過驚心動魄的過去;第三分鐘,大小姐的家庭給她施加前所未有的壓力,她的整個人際關系陷入一種臉譜化的惡意與欺辱;第四分鐘,那個命中注定的男主角開啟了自己贏回愛情的計劃……

它那么短,又那么長。100集,不是為了湊出一部電影的長度,而是為了讓你能夠獲得刺激100次。為此,短劇編劇必須精確地打磨每一集里那個讓你決定滑下去的“鉤子”。等你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個刺激,它開始收費了,你不想截斷那種源源不斷的情動,于是只能交錢。

短劇是資本跟你的短視頻大腦開的玩笑,居心叵測的那種。


殘酷想象與短劇的未來

李誕曾經(jīng)推薦大家都看看快手,因為快手能讓大家看到世界上有另一群人在過著自己的生活。那是短視頻萌芽的年代,生活在城市里的很多人以其為通道,看到了“一個光鮮時代的暗面”—跳水庫的蛇哥,猛灌白酒的小闖,生吃蠕蟲的大媽,他們怪異、驚悚、獵奇。我們不知道他們存在了多久,也不知道他們?yōu)槭裁匆@樣,他們的生活邏輯跟我們一點也不一樣,但是卻真實存在著。

這不是一個偶然的結果,智能手機的普及和流量資費的降低,讓表達自己的門檻不再那樣高不可攀,沉默的大多數(shù)被看到了,文化精英現(xiàn)在要來看他們。在價值判斷到位之前,我們首先需要承認這是我們的現(xiàn)實。

對于短劇來說,事情同樣是這樣發(fā)生的。

在短劇里,我開始意識到有一些人對故事有著另外的需要。

有一個例子,是“多寶”題材的短劇。當我看到故事里的女主角在第一集就生了6個小孩的時候,完全不能想象這個故事將會怎么發(fā)展。第二集,這些小孩就長大到了四五歲,正是古靈精怪活潑可愛的年紀,他們會幫媽媽引起集團少爺?shù)淖⒁猓酶鞣N可愛聰明的小心機小手段推動媽媽和少爺?shù)膼矍榫€,而且最重要的是,他們的身上流淌著這個集團的血。脫胎于多寶文的短劇,主要受眾是二三線城市及鄉(xiāng)鎮(zhèn)的家庭主婦,她們對于生活的想象遠遠超出我的理解能力,但是現(xiàn)在我看到了它的存在。

而另外一個常常被人忽視的事實是,短劇行業(yè)本身就接納了那些非精英的、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影視從業(yè)人員。我曾經(jīng)采訪一位在橫店跑龍?zhí)椎呐?,她需要相當努力才能爭取到在電視劇里演出一個沒有臺詞的丫鬟,而短劇給了她更多角色、更多對白。對很多可能畢業(yè)即失業(yè)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(yè)的學生來說,相比電影編劇和純文學作家,短劇編劇是一個門檻低得太多的工作,它的套路讓它很好上手,多看幾部短劇就能知道應該寫一個什么樣的故事—只要你能忍受那些顯然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無趣的作品。

當你感嘆短劇毫無視聽語言可言,收音粗糙,剪輯低級,鏡頭運動兒戲,但是它恰恰證明,有一些原本沒有資格進入影視行業(yè)的從業(yè)者,現(xiàn)在在短劇行業(yè)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而幸運的是,他們的觀眾不是那么地在意,這個短劇的特效到底花了多少錢。

有一瞬間,這種各得其所的局面,幾乎讓我對短劇產(chǎn)生了某種寬懷的感激。

我在排行榜上找到了最近最紅的一部短劇,在快手播出的《我和女兒坐同桌》。它在“集套路之大成”上的程度讓我驚訝,這不能不是一種創(chuàng)造力。不好說它是穿越還是重生—與網(wǎng)文作者和短劇編劇相比,在定義類型這方面我是個徹底的外行。

它的開頭是,母親許愿之后變年輕了,并且成為女兒的同桌。它雜糅了母女情和閨蜜情,你能夠從中找到《你好,李煥英》這個故事的影子,而短劇注重細節(jié)的特質讓它格外地“好嗑”。它有復仇的元素,這是幾乎每一部短劇的生命,必須“爽”,受欺負的現(xiàn)在要揭竿而起,受冷落的現(xiàn)在要萬眾矚目,受打擊的現(xiàn)在要幸福美滿。而對于受到校園霸凌的女兒來說,她得到了一個能夠幫她出氣的同桌。并且,這個故事甚至有意洗去了短劇“低俗擦邊”的印象,它有一個富有社會關懷意義的內核。

這個短劇讓我看到了短劇行業(yè)的變化,以及它背后的可能性。雖然出于某種藝術潔癖,我不是那么想要做接下來這個類比,但它確鑿無疑:當盧米埃爾兄弟在那家咖啡館里拉開一張長方形銀幕的時候,他們還完全想不到這個吸引人的玩意兒將會哺育出塔科夫斯基、伯格曼、庫布里克這樣的藝術大師。

而這個眼下看來最低級、最不藝術的影像形式,到底是會被歷史的更新?lián)Q代迅速遺忘,還是成為我們當下最有潛力的開拓地,這個問題有被問出的必要。

之前看到這么一句話,大意是:我們創(chuàng)造AI,原本是為了讓它幫我們洗衣服、做飯、打工,這樣人類就可以去寫詩、畫畫;但是現(xiàn)在AI都在寫詩和畫畫,而人類還在洗衣、做飯、打工。

用一個與AI有關的例子來開始這篇以短劇為主題的文章,是因為我想在最后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建議,在這個人工智能已經(jīng)能夠完美掌握令少女心動的談話技巧的年代,只為創(chuàng)造心理和感官刺激的短劇,可以給AI來寫了。在1分鐘的時長,以及這違反古典電影慣例的豎屏里,到底能創(chuàng)造出怎樣的影像力量和藝術深度,身為人的我們,一定還有機會找到新的答案,而絕不是束手無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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